第三章 暮京
凉州小谢似乎是受了一惊,喃喃道:“在下初来中土,实不知种种礼数,只是……只是看着姑娘……俺便……”
待光芒敛去,他细细看着面前的木图,面上喜色一掠而过,马上又恢复那似乎万古不变的平静。
符言一瞧,嘿嘿一笑,带着身边的跟班沿城墙根底下走了,看也不看一眼这正在道别的三人。
若细细辩认,竟发现木案之上那些细桃木看似胡乱置着,一竖一横间却隐隐大有深意,竟像是一幅面貌模糊却又和谐无比的图画。这幅无言之图竟是无一处可添笔,无一处可抹白,一种无来由的平和之感从画间跃然而出。
莫矶也不理会他,径直走到那店铺门前,对着挂在剑上的刺客问道:“你我何冤何仇,受何人指使前来杀我?”他见此人胸腹间烂了个大洞,鲜血沿着剑向下不停滴着,情状十分凄惨,虽此人对自己有夺命之心,却也不免生了几分恻隐之心,又看他奄奄一息,只怕救不活了,是以赶紧问着。
“下官是按察院二堂官门下正厅主薄刘名。方才正在景阳门监斩,走到此时,方发现有歹人意图行刺公子,属下们办事不力,让公子受惊了。”
刘名连忙笑着应道:“大人教训的是。”心知这位大少爷最讲究的就是不要和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大老板扯上关系,这一句话便改了称呼。
不多时,刘名领着那个似乎以杀人为乐的下属回院报备,江一草三人也转回头向东城门行去。
不料方才撒木亮掌之际,那阵无由风竟将屋里的一根灶草带了起来,方才在半空中飘了老久,此时却不识时趣地悠悠落了下来,落在这幅难得一见的木画中。杂草上案,整幅画面顿然为之一乱,再不复方才模样,加之灶草色深,却映着木案的红色益发深了,竟像是那西天残照,满眼血色一般。
江一草看了看小妹一眼,摇摇头,拍拍她的脑袋,温言道:“笨春风,别哭啦……乖,别哭了,不要人家说这和煦扑面的春风小丫怎么忽然下起雨来了。”任他如何开解,小姑娘却始终是一脸离愁,又担心自己害得兄长不乐,只得强颜笑道:“春风化雨不成吗?”话声中却带着两声哽咽。
“说什么呢?”春风姑娘好奇地侧过脸问着,两个男人立马噤声。
此时一直被他们遗忘在身后的春风小姑娘却凑了前来,对着刘名摊出一只手掌,甜甜一笑:“劳驾。”
城门口的行人一瞧都有些吃惊,心道这是哪方来的王亲豪贵?只见那马车顶忽然被打开,一位年轻公子站起身来,先是打了个夸张无比的呵欠,然后转头四处乱看着,口口念念有词,面有欣喜之色。只见他四周打一了揖,高声叫道:“各位京城的乡亲大家好,在下凉州谢晓峰,旅居异乡多年,今日方能回到俺中土母亲的怀抱,实在是……”
莫矶也不言语,伸出手去,在他肩上重重一拍。
“你是?”莫矶皱眉道。
江一草也兀自出神道:“都说这石柱上万古不干的唾沫乃是京城一景,只是我看世事如风,过些日子也就淡了。没见人们看得惯了,这柱子上也没什么……”
江一草大愕之下,才发觉那马车上的公子哥竟不知何时行到自己二人身前,一脸恭谨的说着。这公子哥生的倒也不恶,只是左脸上长了几个小痣,很是有碍观瞻,更令人可厌的是那呆滞无神的目光只是盯着身旁的春风。他稍一寻思,便悟过味儿来,哈哈一笑道:“要问俺是谁,问俺妹春风好了。”
此时场中已清理将毕,行人们又开始如常行走。就在江一草说话的当儿,一个年老的寒酸走到柱前,使劲地呸了一口,似乎还不解气,又连吐了几口唾沫,嘴里嘟囔道:“叫你让老子输钱……叫你让老子输……”一面愤然骂着,一边走开。
春风接过钱,似乎笑的更开心了,俏眉一动道:“那是。不过按察院的大人还愁这些银两吗?这点小姑娘我是清楚的。”
“刚才那暗器是什么模样?给我瞧瞧。”莫矶看也不看江一草。
山顶本来寒冷,但这间屋子里边置有火盆,仍是温暖如春。这位居于茅舍的大神官一拂袍摆坐下,姿势随意,却自然透着份优雅。他面前放着一个黑漆小木台子,方才接过的食案被他随意地放在木台旁边,却是看也未看上一眼。木台上零零碎碎放着些桃木做成的小细棍。神官拿起眼前台中胡乱堆在一起的细木棍,嘴唇一翕一合,似在默祷些什么,然后松手。
江一草闻得最后两句话,心中一紧,余光中见春风和莫矶仍是面容不变,心中方宽,急忙加快脚步走出门去,却没注意情急中竟向城门相反的方向去了。那二人见他走的如此之急,不免有些奇怪,却也是相对苦笑,跟了出去。
江一草见他沉吟不语,面上忽地现出一丝笑意,问道:“只是如何?”
春风见他面目虽然可憎,但形状滑稽,一句话竟骇得分成了数段,不由卟哧一笑。那小谢见她兀自挂着泪痕的面上笑容忽展,直如那雨后映日梨花,不由痴了。
尤令人可怖的,乃是那身影竟一剑自那杀手腹间捅个了通穿,身子也随着剑向那杀手贴了过去。眉眼和他剑上之人的眉眼竟快粘着了。那杀手一声厉嚎,显是痛楚之极,手中青刃也已落地,脚步踉跄着向后退去。但那来援莫矶之人却如附骨之蛆,贴在他身上,右手还不断扭动着,带着那柄利刃在杀手腹间搅动。随着他的搅动,杀手厉嚎之声亦是不绝,凄厉至极。
此时路口四周的行人早就被方才发生的一场未遂的暗杀骇得四处躲开,远远地看着这边的动静。莫矶看着人渐聚渐多,只得低声让刘名将场上清理一下,便准备离去,却只见刘名和江一草二人此时正在发愣,静静地立在自己两侧,眼光却紧紧盯着身前的某处地方。
拾起这根灶草,却见案上再也无复方才神韵。白衣神官将这一株不合时宜的灶草在手中轻轻捻着,苦笑道:“真是败笔。”
此时天色不知为何忽然暗了下来,事物的影子自然暗淡了下来。风也大了,卷的街面上的一些碎屑四处飞舞,倒有几分西风萧瑟,送人别离的味道。
“明天给望江去封信,告诉大哥我几时走的,大约几时到。还有,我在那处的地址都一并寄过去。记住没?”
江一草低头走了时,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朱雀大道路口,察觉自己指间尽是冷汗,不由一声苦笑,暗笑自己也太过胆小了些。
“走了?”黑衣少年问道。
莫矶正待痛下杀手,却见临街的墙上跃下个人。那人身形十分诡秘,来的竟是不见半分征兆,迅即来到纠斗中的二人身前,狠狠一剑扎了下去,竟浑不顾那同伙死活。
过不多时,三人便过了景阳门,近了东城门。这时日已将坠,只见进城之人,却难觅出城的。莫矶笑道:“本以为今日因我之故,院中会对你有些不便。不料却是有人冲着我来了。”江一草正待接话,远远瞥见城门下石板上蹲着一人。那人见着他,伸出右手两个手指自左手腕间比划着一横。
江一草和刘名相视一眼,苦笑着摇摇头。
老魏哈哈一笑:“这是莫大人……”
春风小丫此时方敛了泪水,难得地认真说道:“放心吧,哥,这种正事不会有差池的。”
江一草在天香楼中木然坐着。楼下那自称天下第一讲书人的城东老熊,不知在讲些什么,却引得全楼鸦雀无声。他不由暗自一叹,转身对着莫矶言道:“天时不早了,既然今天动身,还是早些走吧。”
莫矶和刘名二人对视一眼,见这杀手如此悍勇,各自瞧出对方眼中的一丝不安。只见那人躺在血泊之中亦兀自喃喃道:“我大兄是北阳城的疯三……你知道了也动不了他……”血水随着他的叫唤流的更急。莫矶低头咒骂了一句。刘名在一旁听的清楚,却似耳无所闻。
这京城百姓见多识广,什么样人物没见过。这时一听竟然是个打西边来的土包子,轰的一声都散了,只剩下那年青人在车顶上独自发着呆。
“贼子?”莫矶愣了愣,回顾自己以往所为,再对照今日之事。不由干笑数声,笑声十分艰涩。他此时方明白这幼时学的词语竟可作别种解释,暗自叹道:“贼子贼子,原来便是老贼之子……”
刘名一愣,转头看看莫矶和江一草,那二人也是一脸疑惑。小姑娘笑的更甜了:“刚才那什么北阳老鼠死的地方,叫穿三响,是个粥铺。您那位疯子一样的手下,不止将人杀了,还顺手在那店铺木门上钉了个大窟窿。那粥铺老板姓沈,我识得,你给我些银子,我代你赔给他。”
莫矶苦笑一声,心想这世事真是难料。卓四明当年贵为帝师,权倾天下,最终仍是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谋刺皇帝的罪名虽不说空前,但生生做成了此事,也是令人骇然。正胡乱瞎想间,只听旁边的刘名轻轻说了声:“奸臣逆子,正当刻于这不祥柱上,令其受万民唾骂,使其身后魂魄在黄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只盼,只盼这柱上名字的高度莫要再升高就好了。”也不知他是在说给谁听。
此时方才以残忍手法将杀手钉在木板上的那人也走了过来,低首向莫矶行了个礼。莫矶瞧此人生的也有几分清秀,但见他剑上兀自有血滴下,想起方才他那行事手法,不由心中有几分厌烦,淡淡道:“不要自称什么属下。巡城司归兵部所辖,你们是按察院,本非一部,何来管属之说。说到这京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刺客,本是我巡城司失职,又与你们何干。”
春风见他痴状,假作好心提醒道:“你那辆不像人坐的马车还在后面呢。”
此时京城之中,春风一人当头,莫矶仍是像在公事巡查般严肃地跟着行走。二人身后不到方寸地,有个衣着华贵却天生带着股无赖气息的年轻公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更为人称奇的是,一个大得有些骇人的马车远远的吊着这三人,马车上一个满脸沧桑却自有一份威势的中年人正百无聊赖地敲打着车辕,这人大约便是西凉小谢口中所言武艺高强且好打抱不平的仆人老龙。
莫矶此时却在看着那出手助己之人的出手,心中亦是大惊,虽明知此人是相助自己,却亦难掩心中震惊。暗中想着,虽然此人剑法凌厉,但亦是有迹可寻,只是这等择人而噬的毒辣气势却不知天下有几人能承受的了。
“你放心,春风我会照看着。”
在这间不容缓之际,莫矶却是毫不慌乱,冲着那剑花平平实实地一拳击了过去。也不知他是如何从那乱人心目的剑花中辨得清楚,只见两人由极动转而极静,而他一拳也正中杀手所执的剑面。这一拳带风而至,劲力十足,将那把夺人性命的青刃荡开,一错脚,避开贴着腰际而过的第二剑,手一翻就拧住了来人的手腕。
只听啪啪数声,一大把小细棍落在台上,梨白的细木在朱红色的木案上胡乱堆砌着,却成了任谁也瞧不清楚的图画。神官闭上双目,将两手平摊放在细木图之上。只觉屋内一阵无由风起,那洁莹无比的双手间竟迸出一大片光芒来。
正思琢间,那凉州贩马的谢晓峰,小谢公子颇不识趣的凑了上来,讷讷道:“怎么和那位仁兄方一相识,他便走了呢?真是不巧。”不过看他的言语倒没什么遗憾,马上转过身来对着春风恭谨道:“原来姑娘叫作春风,在下凉州小谢……”
又坐了些时,那二人终禁不住江一草缠磨,随他下楼准备离去。江一草敛气轻声,默默自楼下那些看客间走过,却不料那说书人城东老熊的目光仍是不离自己后背。他只觉着后背似乎被两道寒气逼住,走得愈发地快了,却在此时,听得啪地一声,不由心中一乱。
在旁人眼中,却只见白日大街上,一个手持利剑的杀手正以迅雷之势向他刺来,而江一草却似乎骇傻了,全然不知躲避。那持剑之人见这人竟如此窝囊,便顺势杀了过来。
江一草嘿嘿一笑。正说话间,东城的老魏已经牵了匹马过来,他本是今日东门巡城值日官,昨日听莫矶说要为人送行,早将一切准备妥当。
江一草万没料得竟勾出他这一大段话来,闻言亦是一阵思索,半晌后方道:“这天下万般,终究求的不过是井然有序罢了,你要在这秩序之间周旋,又要维护它的运行,只怕会有些吃力。不过黎民百姓所求何事?不过就是能有几天太平日子而已,若大家各自尽力正心,舍得一些实难舍得的事物,世间自然无扰。”这一番话淡淡道来,却不知是说给莫矶,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更不知他心中将要舍得那实难舍得的又是何等事物。
“只是……”莫矶在心中想了想措辞,谨慎道:“只是为人过于偏激,又极为护短。在朝中和东都一系斗个不停,全不顾父子之情。而谁要是碰了他属下的州官将佐,下场都惨得很。这一点我是一向不以为然,此乃枭雄,我却是不愿学的。”
江一草走过去,拍拍乌溜发光的马颈,转头笑道:“老魏,这份礼可大了。”
京城百姓虽说见多识广,但这样一个奇怪的队伍仍是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只见街旁行人眼光随着队伍的前进而移动,一些妇人也在房檐之下驻足而观,还不时地指指点点着,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
他摇摇头道:“这我倒不操心,咱这妹子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人照顾的份上。只是……”言语一断,似不知如何说下去,挥挥手道:“罢了,这次欠你一个情,将来总有法子还你便是。”
“阿草,这是按察院的刘名,刘大人。”莫矶见那刘名仍不识趣地跟在自己身旁,全无离开的意思,只得就着面上的功夫随口介绍道。刘名含笑看了看江一草,不知为何,笑的更加用心了,柔声道:“这位兄台,幸会。”
刘名哭笑不得,却见莫矶和江一草装作没听见在一旁不知嘀咕什么。心知这小姑娘乃是大公子的朋友,万万得罪不起,只得依言从袋中取出银钱,双手奉上。递过钱后,忽地轻声在那小姑娘耳边说道:“一个小洞,随便拣块木板就补好了,哪用得着这多。您可真够高的。”
正在莫矶大步上前之时,春风却一脸古怪的笑容,想着自己这个哥哥又准备弄些什么。却不料江一草是什么花招也没,老老实实地脚一软,瘫在地下。只是这一瘫,恰躲过那一剑之厄,但又在背后上方留了片大空白,让那杀手已然绽开的剑花全数照着莫矶去了。
江一草笑道:“今日是给我送行,将你那套公文嘴脸收起可好?”瞄了一眼符言道:“我也认得他,在西城里倒是威风的很。”转身对着莫矶说话,却偷偷将右手背到身后,伸出个大拇指对着城门下的符言晃了晃。
春风此时心中离愁难消,哪知偏偏旁边多出个无趣之徒老是打扰本姑娘的伤离之情,让这眼泪也流的不尽兴,不由面上稍露烦色道:“公子请自重。”跟着莫矶转身离去。
一转头,见那城东老熊将醒木自桌上缓缓拿起,沙着声音道:“世人皆言命有定数,都不忿这天下做恶的享大福,受难的逃一生,却又自言命数,不敢稍有所抗。但命数却终是这般?就如那东都世子携美狼狈出逃,茫茫天下竟无一人可救其难。只得一驾马车穿千山,越百溪,映刀光,沐剑雨,历百死千劫方回到了王妃故里望江郡。当其惶惶之时,又有谁人能料得此子日后竟能封王拜将,成就一番功名?正所谓:谁弃灶边草?一草乱天下!”
莫矶一笑放手,正待全力反击,却觉自身后穿出个极快的身影,还没瞧见是谁,已是一剑刺中第一个杀手的胸腹间。
莫矶顺着望过去,只见那黑陨石打磨而成的圆柱正在尘风之中颓然立着。
“浅水滩救命之恩,却又如何算法?”
此时天已将晚,亭中似乎还有一个瘦削的身影。
众人听得原来如此,心道这种人家自然是富而粗鄙,也就不在意了。哪知那自称谢晓峰的公子哥站在马车顶上正自觉豪情万丈时,一转眼看到了众人中泫泫欲泣的春风,却是一时呆了,心道这中土果然非那西土僻壤所能相比,这刚进京城,就瞧见了这样一个小泪美人儿。
莫矶内力深厚,眼光也远,瞧见那人便有些不喜,道:“这不是西城的那个什么老大符言吗?蹲在这儿干嘛。”他本身是巡城司的官员,见着这些人便头疼。
众人看着这一人一马慢慢消失在夕照远林中,方悒悒回身。老魏笑骂道:“阿草今日可是改了性子,居然敢在城门洞里骑马。也不怕犯了刑律,把他捉了,又是一阵好受。”
他轻身一纵上马,将包裹系紧实,向众人拱了拱手,接着手腕一抖,马鞭在空中划了个半弧,啪地一响,身下坐骑嘶鸣一声,向城外疾奔而走。此时金乌将沉,城门楼的影子在平地上幻作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事。只闻马蹄声声,自那怪物身上碾过,竟不作丝毫停留,即便城门下一个小姑娘带着哭腔喊的一声哥,也没能让那一人一骑的身影有何凝滞。
谢晓峰一醒,躬身谢道:“多谢小姐提醒。”转头吼道:“老龙,还不快点儿跟上来?”接着转身笑道:“俺这仆人全名叫天外飞龙,一身好武艺,平生最爱打抱不平,倒有我这个主人的几分性情……”竟是处处不忘向自己脸上贴金。
独坐半晌的江一草此时方有空说话,“莫兄,听你口气,对这望江王爷倒是有几分敬佩。”
在西城东城交汇的朱雀大道口上,在刻着一百二十七名国贼姓名的那根黑石柱以南十步地,在钉着一具血淋淋的暗杀者尸首的店铺门板前,在春日里的漫天尘土里,在这京城的暮色之中,江一草第一次在京城里见到了刘名,就在他即将离开此间的那一日。
当这些人已然将成京城又一新景之时,江一草一人一马早已踏过了城门外那几里宽的密林,不多时便瞧见土路尽头处,夕阳映照下的那座孤伶伶的离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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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有此念,便觉背后一道凌厉剑气杀了过来,剑势一气呵成,竟让人避无可避。偏在这万险之时,江一草又觉这剑势虽动,却凝而不发。他心中料定来人必是以自己为幌子,所取的却是身前相距不足两尺地的莫矶,对于如何应对,心中顿时翻过几个念头。
莫矶摇摇头道:“朝廷一共只封了三个异姓王,东都老王爷一向勤勉为国,不用多言。而高唐的那位荒唐王爷倚着祖宗余泽,政事荒废,亦不用多言。倒是望江郡的这位王爷,武艺极高,又极有识人之明,手下三面旗威震西陲,自身又是兵法大家,对西陲荒原用兵七年来,未尝败仗。只是……”
凉州小谢一愣,立在原地,看着这女子身旁一表人材的莫矶,喃喃道:“原来已经有人排队了。”却仍是一咬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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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之人发上别着根木叉,生得是眉清目秀,神丰俊朗,加上一袭白衣上淡淡描着几枝枯竹,更是生出一股脱尘之感,瞧那袍领上细细绣着一圈银丝寒梅,才知晓原来这人竟是神庙中高高在上的大神官。
莫矶低声询问道:“凉州,不是几十年前就被西山和晓峰占了吗?这人自称谢晓峰,和那西山始祖有什么关系?”一边的老魏笑道:“扯蛋的西山始祖,这谢家本来就是在凉州贩马的,几十年前天下大乱,几场仗打下来,可是发了大财。不过听说一直都不肯归顺西山,早年间就说着要回归本土的。这大概就是谢家的什么公子哥儿打前道的吧?”
春风一个小姑娘家,几时见过这种登徒浪子,不由又气又恼。莫矶侧身瞄到她脸上不喜,转身站在那凉州小谢身前三尺,伸出手掌,冷冷看着他也不说话,却自然有股说不出的威吓之意。
马儿速度极快,二人交错不过也就电光火石般一刹,却就在这一刹中,二人双手相握,少年竟被江一草带了起来,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稳稳地坐到了江一草的身后。
莫矶言道断没有此时出城的理,不若待天黑后去城外的驿站住一晚再走。江一草却是摇摇头,似乎有所顾忌。方才还笑盈盈的春风小姑娘,此时眼眶子里却泪花转个不停,手拉着江一草的袖子,似是一刻也不愿放开。
江一草见他二人一个谈兴正浓,一个伏在栏上恋不回头,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无奈下只有续着话头道:“不做枭雄,那就只有做英雄了。”
此时江一草已走了过来,以手抚额,模样狼狈得很,待看见那被钉在木板上的刺客血糊糊的尸首,更是骇的大惊失色。然后……看见了莫矶身旁那个满脸带笑相貌过于平常的年青人。
江一草哪知旁边马车上那人竟作如此思想,径直将春风拉到一旁低声和她说着话,旁人只道兄妹二人情深,此时正在互道珍重,也不以为意。
话还未完,忽闻得轰隆隆一阵巨响,城门外驶来一辆马车。这马车有些奇怪,前面用八匹马拉着,车身竟有城门的三分之一宽,红木作板,雕花为窗,窗棂子处用上好的羊毛丝绒包着,竟是华丽无比。
京师东南千里之外,一座青山突兀地立在平坦原野之中。山中树木枝叶茂盛,谷间时有云雾飘过,最上端有座寺庙在云间时隐时现。庙旁行出个僮子,端着食案,却不进正殿大门,而是拐了个弯,径直向着庙后的一间茅草屋行去。只见那僮子将食案放在门外,然后轻轻敲了两声,便无言退去。咯吱一声,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伸出门来将食案拿了进去。
莫矶闻言一惊,转身再看城门外的那片红烧林,却哪看的见人影,喃喃道:“怎地一出这京师,便如此欢喜肆纵?难道这地方果真如你所言不是人呆的地方?倒像是那些朝中心存隐念的老臣,什么一入此间十余年,脱得羁绊……”此念一起,马上摇摇头,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无论如何扯不到这上面来。
“大公子受惊了。”
他并不知刘江二人此时在看着什么,只是顺着抬头,眼光移至柱中最后一个名字的所在。此时天空忽然放晴,一道金光打了下来,正好照在那个十年前天下最有名的名字上。
江一草故作一惊,道:“你说什么?”
莫矶闻言一愣,道:“难得听城东老熊说回书,怎这么早就走了?”转头看看窗外。“时辰还早,且坐坐无碍。”
莫矶笑道:“你们小姑娘家就喜欢听这些奇闻。那望江王爷是何等人物,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儿,虽说早年间父子失和,乃至闹得势不两立,但毕竟身为血亲,待旧日的事情淡了,自然也就没什么……至于封王之事,看他这些年在西陲用心经营,力抗荒原诸族,百姓乃至军中谁人不服?受王封爵也是水到渠成之事。”挑了盘中一块玉兰嚼了,胡乱道:“大凡大人物,必然心有所定。若换作一般国亲,听这城东老熊满天下乱嚼旧事,只怕早就想办法阴了他。也只有望江王山高水远,才懒怠理会。”
“走了。”江一草回头看着身后笼罩在霞光之中的京城城池,淡淡道。
那刺客强自一笑,鄙夷道:“……贼子……今日杀不了你,实难……甘心。”接着咳了两声,血沫子咳了出来。
却听得旁边有人插话道:“不知这位大哥贵姓?在下初来贵地,实盼能交上良友,一看阁下身材雄伟,相貌非凡,定是头一等人物,实盼相交。俺乃凉州谢晓峰,人称小谢,年方二十,家世清白,处世端方。俺平生最爱结交朋友,还望兄台能不弃小弟不才,折节……”
场中余下的那名杀手此时呆立在场,似是被眼前同伴的惨状唬住了,忽地大叫一声,却出乎众人意料没有冲向前来,而是一个翻身跃过墙头,只是临下墙头时右手轻轻挥了下,随着这一挥,一道极不易察觉的细风向莫矶胸前袭来。
江一草转头对莫矶说:“莫矶,这我走了……”
春风此时正倚着栏干,听的津津有味,头也不转道:“哥,这人讲的可有意思了。这时候正在说望江王爷当年和王妃在东都城里拾花搭错车,偶遇那场戏。可不能走,至少我也要听到当年那胆大妄为的东都世子是怎么偷拐后母,又是怎生逃到望江,还成了王爷……”言语间调皮得很,倒像是邻家里某个准备偷听大哥情史的小姑娘。
转身向刘名轻声道:“这人就交给你们了,如果救不活,就给他个痛快。”他深知按察院里私夺人命本是常事,加之这刺客眼看也无活理,便交给他们算了。刘名点头应下。那将死的刺客却以为他们在盘算逼供,整个身子悬在剑上亦兀自不惧,口中嚷道:“不用你们逼……老子告诉你……老子是北阳城的一只老鼠……”说着一发狠,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将长剑自身上拔了出来,就此倒下。
这根石柱自三百年前高唐王之乱后便立起来了,上面刻着一百二十七个人名,无一不是大奸大恶,夺朝篡逆之徒。这一景中土国无人不知,经常有些百姓路过此地,便会向上吐一口唾沫,以示鄙意。莫矶自幼在京城长大,对此自然并不陌生,不用细瞧,也记得柱尾第一个刻着的便是当年在南蛮作乱的高唐王里洪兴的姓名,再往上三十二位,就是百年前秽乱宫廷,暴虐成性的大宦官何音。
正感慨间,却听得一道细微风声朝着自己胸前袭来,不由暗笑一声,双指运力……却见方才倒在地上的江一草此时不知死活地偏偏在此时站了起来,挡在自己身前……那杀手临逃脱前发的暗器就此如泥牛入海。
话还没完,在一旁听着的春风倒是先笑了出来,心道这仆人的名字不止响亮,简直……实在是太有趣了。
春风小姑娘回过头来,眉眼间尽是笑意,问道:“那依你说,这些街头坊尾传的一辆马车逃杀万里的故事竟是假的?”莫矶一呆,辩道:“那些事由,若非当事之人,又有谁知。若无人知,这故事自然就是假的。”春风一笑,唇角动了动,却也不反驳回去,眉梢却是俏皮地一跳,似是讥笑这位莫公子实在是无趣。
此时日头已偏,街上一阵风掠过,空气中更见清爽,他抖擞精神,隐起那副惶急模样,转头向身后急急跟来的二人一笑,正待说话,却见春风面上忽然现出怪异之色,莫矶眼中亦是警色一现,心中知道事有不妥。
莫矶腼然一笑道:“哪有这大志向。”接着面色一肃道:“当前天下虽然大定,却东有北丹之迫,西北有西山之扰,那天脉丛山之中却又隐着北阳城的疯三少。南边虽说安然无比,但那荒唐王爷谁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声音稍许高了些:“想我三尺男儿,立于世上,虽不求立万世之功,却也愿安邦保民,求得个风调雨顺,万民无患。”接着一笑,似是开解自己般:“我自知自己天性固执,学不得官场中那些圆滑本领。但如今太后临朝,眼见皇帝再过两年就要亲政,虽朝中亦有社鼠,但毕竟吏治尚清,万事井然。我求得不多,只求在这太平天下维护这井然二字罢了。”
此时那一边早已停了手,当莫矶转头看时,见那杀手已被一柄长剑钉在了街道旁一个店铺的木门上,胸腹间一片狼藉,令人惨不忍睹,不由转过头去。待一转头,却又见一个相貌平常,穿着七品官服的年轻人正在向自己躬身行礼。
得得马蹄声中,一人一马迅疾驰进。那身影也从亭中行了出来,清瘦身上是一身黑衣,浑身笼着份冷冷的感觉,头上戴着一个短檐笠帽,将将遮住了口鼻以上的面容。看到此人,江一草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胯下坐骑并不减速,只是伸出只手去。黑衣少年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也是带了丝笑意,也将手伸到半人高的地方。
莫矶淡淡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江一草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伸手递了个黝黑的铁物什过去。莫矶也不细看,便找了张纸包了起来,骂道:“你小子刚才忽地一瘫,倒唬了我一跳。”江一草捂嘴偷笑道:“谁不知你莫大少武艺高强,人又生的俊朗。我刚才是给你一个在小丫面前展示的好机会。”